⊙飞流中心,要说cp的话……苏流/流苏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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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听说京城里来了个小傻子,蓝布衫高马尾,功夫好得很,你听说过么?
——哪号人物啊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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蒙挚随同太子到达苏宅的时候,飞流正坐在屋顶上把玩一枝梅花。
雪片纷纷扬扬。
零碎的白色剥去了远处宫城的金红,划开了近处街巷恼人的喧闹。
像是隔出一方天地,远离了所有纷争欺诈。
飞流依旧是那身行头,马尾高高束着,一点不觉冷。
萧景琰在院里止步,负手而立,微微仰头望着屋上的少年,似在自言自语:“梅花开得挺好。”
蒙挚听了直摇头:“哎呀——八成是穆王府折来的,飞流摸到别人园子里折花的毛病就是那蒙古大夫教坏的,改不了了啊。”
萧景琰垂眸笑,说:“改不了也好。”
蒙挚摸不透他五字后的意思,没有作答。两人均是沉默。
飞流自顾自除尽了梅枝上残损的花朵,算是玩够了,总算从自个儿的小世界抽身出来,偏头去望二人。他眸中映着九转的石桥八回的连廊,目光单纯而直白,仿佛永不会受污浊泥泞的沾染。
飞流抄着花枝窜起跃下,瞥了两人一眼,匆匆跑进屋,将花插在一只白瓷瓶子里,又端了个大铜盆出来。
铜盆里盛了半盆温水,在满世界霜雪寒意间兀自氤氲着热气,四只嫩黄的梨子在水中浮动。
“给。”
飞流朝蒙挚一抬下巴。
“给我啊?”蒙大统领瞪着眼睛指自己。飞流没理他,端着盆子未再出声。
“噢……噢谢谢啊。”
蒙挚随便拣了个捂在手里,瞧瞧萧景琰又瞅瞅飞流,讪笑着又拿了一只奉给太子殿下。
眼见少年一晃一晃跑去了,蒙挚才举起梨子,端详了片刻,将信将疑尝试咬一口。
“殿下,这梨又是化开的,一点不甜。”蒙挚咽下寡然无味的一口渣子,“嚼嫩木头似的。”①
萧景琰怔怔看着飞流捞出剩下两只梨子比对,稍稍思索后将其中一只擦净了,搁在矮桌一侧,挪来火盆,静立几息后又把对座的软垫抄了叠过来。
他失神半晌,方才答无妨,将梨子收在袖中。
苏宅早已没了主人。
君臣二人院里静默,能称上半个主人的那位再次上了屋顶,在屋椽上屈腿坐下,脑袋搁在膝上,抱着腿缩成一团,任白雪慢慢覆上肩头。
又该是一次劝说无果。
蒙挚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。
自梅长苏过世,飞流便固执守在这座宅子里,谁说都不理,劝不动就打,打不过就逃,死死抱住屋中一根梁子,指甲嵌进木头手背迸出青筋嘴唇咬破出血,一双眼睛瞪得滚圆,七分笃定三分执拗,目光灼灼如一枚星火,若眼中没有水汽阻隔,直烫得人心口刺痛,硬烧出一道伤痕来。
某种程度上说,飞流什么都没有。
没有刀没有剑,没有官职没有地位,即便现在萧景琰罩着吉婶顾着,那些人终究有自己的生活总归不是长久的。
偌大一片天地一个江湖竟是无人为伴。
这幅样子,当成茕茕孑立踽踽独行的最佳写照。好像苏宅成了他与世间仅剩的维系。
蔺晨都劝不动他,前些日子独自回了琅琊山。
听说最初飞流被东瀛人关到海岛上,中了毒逃不脱。
现在倒好,他被自己关到苏宅里。
这回上哪再找一个梅长苏来救他。
蒙挚皱着眉头,跨步就想招呼飞流下来,却让萧景琰手臂一抬给挡了。
蒙挚不解。
萧景琰不答。
蒙挚泄气般叹了一声,郁郁退回,干站在雪中,直至肩上发上积起一层白。
飞流跃下时震落了不少雪。他指着头发,眨眨眼一扬脑袋,急道:“白了!”
萧景琰抬手去抹他眉梢雪片,被飞流毫不客气一掌拍开。
“苏哥哥。”
换作萧景琰疑惑。
蒙挚无奈得直摇头,说:“蔺晨说小殊去看病了,到一个比南楚更远的地方。等到他老了头发白了,小殊就会回来了。”
“嗯。”萧景琰颔首,大致明白。
他扫落自己肩头的雪,说:“飞流,你记得聂将军吗?你苏哥哥带回来的,一身白毛那位。”
“嗯!”飞流重重点头。
“等你头发那样白了,洗不了,融不掉了,苏哥哥就会回来了。”
“真的?”飞流使劲甩掉一头的白雪,盯着萧景琰的眼睛。
萧景琰不闪不避与他对视:“真的。”末了补充,“他也答应过,要好好活着,与我并肩看盛世太平。”
“决不食言。”
他面无表情字字铿锵,确凿肯定得让人安心。
飞流似懂非懂。
“他在治病呢,时间还不到。所以你别往屋上呆着了,省的他回来,你染上风寒起不了身。”
飞流瞪眼高声辩驳:“不会!”一甩手气呼呼窜进屋里去了。
萧景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,连衣摆都看不见了,慢慢呼出一口白气,说:“走吧。”
边疆未定,官场未清。
应允的海清河宴是一定要给的。
“是。”蒙挚立即跟上,只在大门处悄悄回头望了一眼。
无虫无雀无人语,无风无月无花开。
唯雪下得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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言豫津冷不丁被萧景睿拽住右臂差点跌跤,扭头刚要抨击,见萧景睿竖起食指晃晃,只能先沉住气。
顺他目光望去,苏宅门口缩着个人,提着一盏灯。
那灯像是宫里新进的东西,底托相对大些,能多搁支蜡烛。罩纱上绘着图画,角上坠着流苏穗子。明明是该悬在檐边的,却被提着照明。
流苏末端看看擦过地面。烛火在风中明灭。
“飞流?”
“肯定啊。傻不傻台阶上多冷啊这家里就放心他坐那?要是苏兄——”言豫津说着说着便哑了声,本想喊飞流起来,也缩回了步子。
蓦地沉重。
飞流坐在石板台阶上,胳膊屈起交叠压住悬灯的细杆子,下巴抵着手臂,合了眼睛,像是睡着了。
隔着一条街就是热闹的灯市,而那一切的光华流转都似与他无关。
苏宅有人踏雪出门,抱着一件灰色披风,展开抖了抖,轻轻覆在他身上。
老妇人静静站了一会儿,低着头进了屋。
萧景睿看她眼熟,问:“是苏宅的厨娘?”
“吉婶。”言豫津答,“我记得——是他们江左盟的老人了。你看飞流一点戒备都没有。”
萧景睿点头:“想也是。”
言豫津抱着胳膊,望着苏宅大门说:“要我看,苏兄……最难过的不是太子……应该是飞流。”
萧景睿没有接话,默默看着他。
梅长苏的身份与经历,言豫津多少探到些真相:“靖王和他从小一起长大,可他还有静妃娘娘,还有他的家国天下;聂将军和他出生入死,可他还有结发多年的冬姐;蔺少阁主和他相交十多年,可他还有琅琊阁的家业,还有老阁主;霓凰姐姐和他青梅竹马情深意重,好歹还有个弟弟安慰安慰,哪怕宫羽姑娘,也有个亦师亦父的十三先生吧。”
言豫津没来由觉得喉咙有些堵:“可是飞流……只有一个苏哥哥。”他深吸一口气,压着声音,“他一辈子都是个小孩子。一个小孩子在意什么,也无非是玩具零嘴了,可你看他跟着苏兄的时候,别的什么都顾不上,谁敢碰苏兄一下,就拿出一副拼命的架势来。”
他忽然说不下去了。
被打碎了整个世界的孩子,要他怎么生活呢?
飞流一定设想过很多种未来。
或许没有精巧的玩具没有可口的瓜果没有盛放的梅花。
什么都可以拿掉,独独不可以没有梅长苏。
萧景睿拍拍言豫津的背以示安慰,揽过他的肩膀:“他坐在这,是……在等苏兄回家吧。”
言豫津有些难看地笑了笑。
或许吧。
灯火亮得刺眼。
摇曳一地冷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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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听说廊州住了个傻子,蓝布衫高马尾,江左盟的人,京城来的,功夫好得很,你听说过么?
——当年梅宗主身边那个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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蔺晨支着脑袋歪歪斜斜坐在桌边,没个正经样。
又是来蹭饭的。
蹭顿饭而已,天晓得江左盟资历高些交情老些的几位怎么就对他深恶痛疾了。
何况他近几年来的频率着实不高,没故人伴之以琴以酒,哪吃不一样。
今儿还是听说飞流回来了。
亲眼瞧上,变化也不大,无非长高了长开了,还是一样情绪坦白,还是一样不喜欢他。
枉费蔺阁主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千辛万苦赶来。
逗不了梅长苏笑,调戏小飞流好像也没什么乐趣。
何况飞流不小了。
吉婶端上一碟凉菜,瞧着飞流说:“终于舍得回来了,这些年在金陵,成天窝在家里,也不觉得闲。”
不料飞流盯着她摇摇头,一本正经说:“不是家。”
“苏哥哥,家。”
他一字一字往外蹦,说得认真而坚定。
旁人一头雾水。
吉婶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,没听懂就当过耳风,慈和地笑笑,回了厨房。
蔺晨砸吧砸吧确实懂了,莫名觉得室内闷得过了。
他一撩刘海坐正了,很是嚣张地提高嗓音压过了边上低声的交谈:“回来不就好了么啰嗦什么啊!我的粉子蛋呢?饿死我了!”
“来啦。”只听吉婶答应着回来了。
她上了年纪,手脚依旧麻利,掌管江左盟吃货们的饮食,无疑于把握了生杀大权。
“谢谢啊。”
蔺晨吃着碗里的,瞅着别人碗里的。
那个别人往往是飞流。
飞流的命起码有一半儿是他救的,后头却是死心塌地跟着梅长苏那个没良心跑了,顺理成章成为小没良心。
小没良心跟着大没良心,这一跟,就是十五年。
五千多个昼夜。
五千多个昼夜叠成了胸腔里心脏间最温热的血肉。
一辈子能有多少个十五年。
飞流年过三十,除却失去记忆的念头,回忆里大多数的时光都有梅长苏的身影。
融到骨血里的东西,哪有这么容易剥离。
这一点蔺晨最懂。
中了火寒毒,毁皮碎骨压制,难以根除更难消却影响。
毒哪比得上记忆。
回首望去,人生里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都有那一个人的陪伴,话语刻为碑帖笑容作成旧画,来路上脚印贴着脚印,归途却要他一个人走。
多难啊。
要一个永远五岁的孩子独自走完这段路。
太难。
他早已认定了梅长苏是桑梓是故园是乡曲。
蔺晨似乎理解了飞流毫无预兆返回江左的缘由。
约是忽然理解了京城的苏宅不过是座落脚的院子。
梅长苏是家。
那么风沙朔雪深林荒郊都可以是家的所在。
可是现在梅长苏不知去了哪。
天大地大,何处为家。
蔺阁主心不在焉夹了一筷子羊肉,不慎带入一截花椒,呛得冒眼泪。
小没良心忙着抢吃,压根儿不管他蔺晨哥哥的死活。
都是哥哥,这待遇简直天差地别。
蔺晨想起以前逗飞流时,总要问他喜不喜欢苏哥哥。
回答总是喜欢。
问他喜不喜欢蔺晨哥哥。
回答总是一阵摇头。拨浪鼓似的。
梅长苏那丫也是他欠他半条命吧,好意思在一边偷乐呵。
真遭嫌。
想想就心头火起,大有往死里调戏以泄愤的意图。
可是那些场景多清晰啊。
他还记得梅长苏颤动的眼睫飞流摇晃的马尾,连两双眼中的幸灾乐祸或假装无辜都历历在目。
略略一算,竟已过去十来年。
足够小太子念完四书习完一套剑法,足够萧景琰重整这天下,未至天下大理也算强差人意。
足够让林殊成为梅长苏,足够梅长苏化作黄土白骨。
可惜了他拟好的线路,可惜了鲜衣怒马少年时游遍天下的壮志。
什么两人一马明日天涯啊。
小飞流肯定跟着,起码是三个人。再说了就梅长苏那破底子,哪能啊,坐马车去吧。
蔺晨不由得拂起一抹笑意。
余光瞥见飞流捧着一只碗,前倾身子去抢青瓷盘里的饺子。
跟牢里刚放出来似的,抢那么凶。
也是,早些年他吃得投入,反正能到梅宗主盘里扒拉,抢个劳什子。
现在是要他为梅长苏抢一份食了。
蔺阁主一手撑着头看他,指尖触到自己眼角的细纹。
噢,他老啦。
好像上一刻还是白衣翩翩风流倜傥的青年才俊,转瞬就面生褶子到了知天命的年纪。
京城那边的萧景琰蒙挚老了,江左盟的甄平黎刚老了,琅琊阁的晏大夫没了。
飞流脸上的稚气脱去了,眉利了肩宽了。
仔细一看,居然变了样了。
只剩那双眼睛还是初见时的样子,什么都不沾染。
这孩子啊。
没说过爱或许不知道什么是爱。
但他懂有些爱比岁月更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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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个傻子又在浪费吃的,有病吧。”
“都说了是傻子你计较什么。”
蔺晨刚晃出来便听见有人碎念。
“看不惯啊,回来快十日了吧,天天傻不拉几呆在里头,拿饭要两份有一份又不吃。”
“四儿今天还要去偷吃?”
“别说那么难听,四儿那是节约粮食。”
“兴许那傻子……唉脑子……嗯你晓得。”
“不会说话又呆愣愣的,难怪没人理,听说功夫好得很。”
“师父说他是梅宗主以前的贴身护卫,两人感情特别好,前些年他一直呆在梅宗主金陵的宅子里。”
“估计没人没跟他交流吧,不然梅宗主死了这——诶诶!”
一道深蓝的影子掠过,方才面露不屑的少年正一脸惊恐地被举在空中。
两个同伴张皇失措慌忙后躲,生怕被殃及。
飞流攥着那人胸前的衣服,目眦欲裂,低沉的声音里夹着无法压制的怒意,他几乎是吼出来的:“没有死!”
空中那人挥着胳膊,颤着音不断重复“没有死”,一声声越发尖锐,全是怖惧恐慌。
飞流鼓着咬肌瞪那个人,深呼吸几次,愤愤将之甩开,腾空而去。
少年狼狈地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,什么话也说不出来。
蔺晨全程围观不置一言。
他早已过了掺一脚瞎闹的年龄,过了不计后果不惜代价的岁月。
他是现下琅琊阁的代言人,是脸面是招牌。
饭桌上张望一圈,老面孔不过添了皱纹,唯飞流自少年长开,拓了骨。
原来所有人都不一样了,只有皮相变化最大的他还是最开始的样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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傻呆呆的有什么不好。
起码有个念想,起码不会身不由己,起码任世事变迁仍初心不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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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听说京城里回来个老傻子,蓝布衫高马尾,天天守在北城门,老得快要走不动啦,你见过么?
——见过见过,廊州来的吧?上回皇上还亲自去探望过他。那傻子啊老是老了,眼神利得像鹰一样。这几日倒是不在城门了。
——是啊,听说那老傻子死啦,一路瞪着眼睛,等被抬到城那边的荒宅子里,就咽了气。
—完—
① 嫩木头这个形容来自原著
人死如灯灭。
若你是已消失无踪的灯火,那我愿为未被挑去的灯花。
我知你曾那么耀眼地存在过。